“对我来说,只要能确定你我在这一刻的存在就够了。”——加西亚·马尔克斯
01
《百年孤独》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小镇马孔多,讲的是一个家族七代人的传奇故事,他们顶着不断重复的名字逐一登场,光怪陆离的事件一个接着一个:活了一百多岁又死而复生的吉普赛人、迷恋吃土和石皮墙灰的少女、披着床单乘风而去的美人儿、从天而降铺满大街小巷的花雨、长着猪尾巴被蚂蚁吃掉的孩子、连下四年大雨又被飓风吹走的小镇……
不过,无论故事情节多么魔幻,无论那些名字多么让人傻傻分不清,就像木心说的,“魔幻现实主义占的优势,不是魔幻,是现实主义”。在马尔克斯这里,魔幻背后的现实是无处不在的孤独,孤独始终是这个家族无可逃避的宿命。
我以为,《百年孤独》可能是我读过的所有小说中,对孤独的描写,着墨最多又最触动人心的一部。几乎每一个出场的人物,都散发着浓烈的孤独气味,甚至可以说,整篇小说就是一张用孤独织就的大网。
这种感觉与初读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故乡》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沃尔夫的孤独是直接坠入冰封的湖底的孤独。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几乎写尽了各种孤独的滋味:情欲的、权力的、伦理的、存在的、以及死亡的孤独。这就像他想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穷尽爱情的所有可能性一样。
02
对许多人来说,最早的孤独体验,可能是来自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当十四岁的何塞·阿尔卡蒂奥被帮佣妇女特尔内拉引诱,初尝情欲而神魂颠倒的时候,他第一次被孤独捕获。怀这个的巨大秘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沿着情欲的暗道,一路踏上孤独的冒险之旅。
可是,当特尔内拉告诉这个少年,“你就要有儿子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吓坏了,仿佛一记重拳将他打倒在地。这个年龄的他,渴望的是那种让人飘飘欲仙的孤独狂欢,而不是赤裸裸的现实重负。趁着某一个欢庆的夜晚,他逃也似的跟着一个吉普赛女郎跑了。
还是孩童的奥雷里亚诺目睹了哥哥的一切,也早早种下孤独的种子。进入青春期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孤独入骨,他打算去妓院排解孤独,却深受挫败。他疯狂爱上马孔多里正的小女儿蕾梅黛丝,思念之苦把他的心抓得遍体鳞伤,可怕的孤独如同魔鬼附身挥之不去,一次次让他陷入疯狂的痛苦中。
“爱情是瘟疫”。它将深陷情欲的孤独迅速地传染开来。
丽贝卡也在这场“瘟疫”中中招了。她是这个家族的养女,表面热情坦诚,实际秉性孤僻,从不敞开心扉。当她秘密的爱上一个钢琴师时,童年时期的食土怪癖,顿时化成无法遏制的渴望而爆发。
她开始吃土,一把把泥土使她感到那个男人不再遥远也更加真切。然而,她久等无果,变得绝望得发疯,每天夜里自戕般饥渴地吞下花园里的泥土,以此来填满她可怕的孤独。
阿玛兰妲,这个家族的小女儿也爱上了钢琴师,她的痴恋在妒火中熊熊燃烧,为没有回应的爱情而饱受折磨。她写下一封封无法邮寄的火热情书,却把自己几乎焚烧殆尽。她一次次出手阻挠丽贝卡与钢琴师的婚事,却失手毒死了刚过门没多久的小蕾梅黛丝,还有一对尚未出生的双胞胎。
爱是一种融合的力量。诚如奥托·兰克所言,成长的过程是分离的过程、自主的过程、自我依靠的过程、个体化的过程。个体意味着逐渐建立了自身的边界,明确自己和他人的分界,逐渐成长为自我的、独立的、与他人分离的人。
成长即意味着我们挣脱母亲的怀抱,渴望成为独立的个体,但分离和成长的代价就是孤独。这时候,我们会急剧渴望奔向另一个人的怀抱。
可是,这个过程注定不是那么顺畅的。柏拉图在《会饮篇》里就讲了一个广为人知的寓言:每个人都是被劈成两半的一个不完整的个体,终其一生都在怀念另一半,寻找另一半,却不一定能找到,因为被劈开的人太多了。
我们一路寻寻觅觅,如饥似渴,可能会遭遇,原来的那个怀抱余温已尽,新的怀抱迟迟没有敞开。也会发现,融合的爱具有吞噬自我的力量,把人吓得撒腿就跑。还会看到,爱情是一种悖论,越是渴望情欲的抚慰,便越倍感孤独的浓烈。
03
越过青春期,男人们往往将难以言说的孤独投向自我的冒险或未知的远方。
这个家族的始祖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本是个富于进取心的男人,突然闯入的吉普赛人,给他打开了一片全新的天地。他带着天马行空的想象,迅速迷失在磁铁迷狂、天文演算、炼金幻梦以及见识世上奇观的热情中,沉浸在独自一人虚无缥缈的梦想里,完全无视家中的妻子和两个日益长大的儿子。
他异想天开地发动村民开辟一条将马孔多与新兴发明相连的捷径,却发现马孔多周围全是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绝望之地。一连串的失败,使他陷入孤独之中不能自拔,以至于精神失常,永久坠入孤寂无伴的黑暗世界。漫长的余生,都在自我幻想的冒险中度过。
男人们常常依靠女人的拯救来缓解自己的孤独,一再受挫,便变得更加疏离。
蕾梅黛丝短暂地将奥雷里亚诺从孤独中解救出来。随着她命陨芳华,奥雷里亚诺自此陷入孤独的深渊而无法自拔。
他摇身变成了上校,发动过三十二场武装起义,与十七个女人生下十七个儿子,逃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伏击和一次枪决,官至革命军总司令,从南到北、自西至东都在他的统辖之下。他成为最令政府恐惧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执迷于革命,也没有人能理解战场上的他为什么如此无所畏惧,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好像陷入了一个人的战争的汪洋大海。战争,成了奥雷里亚诺逃避孤独与恐惧的绝佳避难之所。
起初,他陶醉于凯旋的荣光,不可思议的频频得胜。当他大权独揽时,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开始失去方向。他感觉自己被分裂,被重复,从未这般孤独。深陷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恶性循环中,总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一次比一次越发老迈,越发衰朽,越发不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战、要战到何时。
战争象征着另一种形式的融合体验。它以一个团体、一项使命、一个宏大目标、一种神圣事业,帮助人们摆脱自我的孤独感。对团体、使命、事业的强烈认同,会让人短暂忘却自我的无力、渺小与孤独。为此,人们甚至甘愿为此牺牲财产、家庭、朋友,乃至生命。
战争对于私生子奥雷里亚诺?何塞来说,更像是一场飞蛾扑火般的绝望爱恋。他是姑姑阿玛兰妲一手养大的。早熟的青春和突如其来的孤独,他竟然爱上了自己的姑姑。
怀着对姑姑的不伦之爱,他紧跟父亲的脚步投入到战争中。可是他没有一刻不想她。在那些被攻陷村镇的阴暗卧室里,特别是在那些最下贱的地方,找寻她的影子;在伤员绷带上干涸血迹的味道中,觅见她的身形;在致命危险所激发的恐惧中,随时随地与她相遇。
他越是在战争的粪坑里摔打她的形象,战争本身就越像阿玛兰妲。他就这样在流亡中忍受煎熬,最终死于乱军之中,以另一种方式永久地拥抱了自己的爱人。
04
女人们的孤独,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她们似乎更能为爱而持守孤独。
丽贝卡嫁给了流浪归来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凭着不屈的性格、贪婪的情欲和执著的野心,她吸纳了丈夫超常的精力,使他从一个游手好闲、寻花问柳的男人变成了一头干活的巨大牲口。
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安居之所,想吃泥土的饥渴,流落异乡的父母骨殖,钢琴师优柔果断激起的厌烦心情,都抛进了记忆的角落。她不受战乱的影响,从早到晚都在窗边刺绣,一心只等待丈夫打猎回来。
丈夫被人谋杀后,丽贝卡就紧闭家门,过上了活死人的生活。她将自己包覆在高傲的厚壳里,尘世间的一切诱惑都无法将其打破。
的确,她曾经在泥土的味道中,在钢琴师芬芳的书信里,在丈夫如狂风暴雨的床榻上徒劳寻寻觅觅缓解孤独的秘方。然而,丽贝卡渐渐看破一切浮华,最终在自己一手建造的宅第里找到了安宁,赢得了孤独的特权。
阿玛兰妲冷酷地拒接了钢琴师的反向追求,在钢琴师自杀后,充满悔恨的她,把手伸到炉子的炭火中炙烤,至死都带着纪念钢琴师的黑纱。
她亲手把奥雷里亚诺?何塞养大,却未曾想到他有朝一日会成为宽慰自己孤独的良药。可是面对侄子的狂热追求,她再次退却,以无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
当马尔克斯上校默默陪伴她的孤独,表露出深沉蕴藉的无限柔情,甚至不惜为她牺牲自己用锦绣年华换来的荣光时。阿玛兰妲又彻底拒绝了这位坚毅的追求者,锁在房间里为自己孤独到死的命运而痛哭。
晚年的阿玛兰妲,任由时间在她织绣寿衣的指缝间流逝,她似乎白天织晚上拆,却不是为了借此击败孤独,恰恰相反,为的是持守孤独。
梅梅,家族第五代的长女,看上去完全与外界融成一片。她喜欢聚会,殷勤好客,一次邀请了四位修女和六十八个同学来家里度假,家族的热闹达到最顶峰。
她那现代派的性格与母亲费尔南达陈腐的矜持做派以及狭隘心胸格格不入,却得到父亲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支持。她爱上香蕉公司的机修工巴比伦——一个与黄蝴蝶相伴出现的男人,坠入爱河的那一刻,两个人仿佛抵达了孤独的彼岸。
但是,这段爱情遭到母亲的激烈反对,秘密请来守夜人将私会的巴比伦一枪放倒,可怜的情人从此卧床不起,在孤独终老死。
梅梅也变得万念俱灰,任由母亲把自己遣送至阴暗的修道院,终身一言未发,却始终想念巴比伦,想念他身上的机油味和身边的蝴蝶。
05
死亡是另一种极致的孤独。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几乎详细地描绘了每一个人的临死之态。
始祖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散失清醒的意识之前,感到了自我死亡的迫近,独自哭号,为好友阿基拉尔,为知音梅尔基亚德斯,为丽贝卡的父母,为他自己的父母,为所有他能想起在死亡中孤独无依的人哭号。
阿尔卡蒂奥,一个不知道自己出身的私生子,马孔多有史以来最残暴的独裁者,在临刑之际,想着祖母乌尔苏拉,想着八个月大的女儿,想着妻子德拉·彼达和她披散在肩头的发丝和她仿佛出自人工的睫毛,想着他的亲人。在快速盘点过往时他发现,实际上自己是多么热爱那些曾经恨得最深的人。
何塞·阿尔卡蒂奥被枪杀后,一道血线从门下涌出,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起伏不平的便道径直向前,经台阶下行,爬上路栏,绕过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转向直奔布恩迪亚家……最后出现在厨房,母亲乌尔苏拉在那里正准备打上三十六个鸡蛋做面包。
阿尔卡蒂奥第二带领香蕉公司的工人罢工,遭到军警的残酷镇压,三千多人只有他一人幸免。他四处诉说大屠杀的真相,可大家都无法相信,反而认为他神智不清。他余生都带着担心被活埋的恐惧。
奥托·兰克在《Will Therapy》里提出,人有一种原始的恐惧,有时以恐惧生命来表现,有时以恐惧死亡来表现。
生命恐惧是指面对丧失与更大整体的连接的焦虑,不得不以孤独的存在状态面对自己,这种恐惧的原型就是“出生”,就是最初的创伤和分离。
而死亡恐惧是指恐惧消失、丧失个体化、再度融入整体之中。“个体在这恐惧的两极之间,穿梭摇摆,耗尽一生……”
死亡意味着要独自一人面对世界的孤寂、无情和虚无。当面对虚无时,没有什么事或人可以帮助我们,这时会最完整地体验到存在的孤独,感到终极的恐惧。
在马尔克斯笔下,具有神奇寓言能力的老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一度死去,但难以忍受孤独又重返人间,因执著于生命而受到惩罚,被剥夺了一切超自然能力。
死去多年以后,阿基拉尔对活人的怀念如此强烈,对友伴的需求如此迫切,对存在于死亡中的另一种死亡的迫近又是如此惧怕,最终对他的冤家对头萌生出眷恋。
06
也许,就像卡森·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里说的,“孤独是绝对的,最深切的爱也无法改变人类最终极的孤独。绝望的孤独与其说是原罪,不如说是原罪的原罪。”
不过,孤独也像一杯烈酒,可以让我们沉醉,更可以让我们沸腾。或许,经历绝对的孤独,才能体味人生的幸福,获得最终的领悟。
奥雷里亚诺上校被动发动三十二场战争,躲过一次次暗杀、伏击和枪决,打破与死亡之间的所有协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
当他带着陪伴终生的寒意回到马孔多,在最久远的回忆中寻找最后的慰藉,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停战协定签订后,他拒绝了共和国总统颁发的勋章,放弃了战后的退休金,到晚年一直靠在作坊中制作小金鱼维持生计。
年迈的阿玛兰妲编制着自己的寿衣,心中的往事却依然鲜活。她发现,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钢琴师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
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
始祖母乌尔苏拉是贯穿这个家族几代人的灵魂人物,她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和延续家族血脉的疯狂执拗,几乎以一己之力独自撑起了整个家族的大厦。
她目送家里一拨拨的男人们外出闯荡,她制作糖果小动物养活家里不断增长的人口和来来往往的宾客。她一直在那里忙碌,却又常常被人视而不见。她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离别,又目睹了马孔多的风云变幻。
她可能是最孤独的那个人,但她的孤独被家族填满了。
超过100岁的她,不可避免的衰老下去,身形萎缩,视力衰退,不久便不可挽回地落入永久的黑暗中。可在晚年无法穿透的孤独中,她获得了非凡的洞察力。她猜到自己的小儿子奥雷里亚诺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为着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也并非因为疲倦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他只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
至于阿玛兰妲,那孩子的铁石心肠曾令她恐惧,她刻骨的痛苦曾令她痛苦,但她终于明白阿玛兰妲才是世上从未有过的最温柔的人。
随着乌尔苏拉的死去,《百年孤独》最后以这个家族的消亡和马孔多被飓风抹去的悲剧结束。
在接受诺奖的演说里,马尔克斯引用福克纳的话,他说“我拒绝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因为在《百年孤独》里,他找到了孤独的根源,就是没有爱的能力。这种爱并不仅仅是爱情,也是人对于人,人对于世界的纯真、谅解和热爱。